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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輕騎逐風雪
 
第二章




 
年華如雪,初初落手,便消逝無蹤。開寶六年,趙普罷相為河陽三城節度使,天子封趙光義為晉王,兼宰相、侍中,子嗣趙德昭為中書門下平章事。
 
聽見兄長為官,趙德芳樂得像是偷了腥的貓,也不管禮教世俗,在確認晉王三叔會留在宮內後,便尋了空檔,溜到晉王府上,準備邀趙元侃一塊去金明池玩樂。
 
月色涼涼,風聲微微,樹葉交落成趣。向來知道趙德芳習慣的晉王府門人,看到對方翻牆的模樣,紛紛低頭裝做沒瞧見,個個眼觀鼻、鼻觀心。
 
根本不曉得自己的行為在旁人眼中明亮如鏡,趙德芳翻過了牆,熟門熟路地摸到了趙元侃的門口。只見紙糊的窗戶倒著一燈挑芯,人影晃動。「就知道這個小鬼沒那麼早睡。」他嘴一翹,右手拍窗,喀啦一下,窗戶應聲而開,趙德芳笑嘻嘻的準備跨過窗櫺時、卻在抬腿的那瞬間,被房內的人嚇到。
 
「元──元佐?」
 
只見燈火下,穿著單衣的趙元佐獨坐床邊,烏黑長髮上沾滿沐浴後的馨香,肌膚像玉石凝脂而成,在夜晚中、散發著幽幽光彩。
 
顯然沒料到趙德芳會這樣闖入幼弟房內,趙元佐不禁睜大眼睛,「呃、三哥?」
 
要說無心插柳也不對,要說捉姦在床、好像又那麼怪了一點,可是這種情形……趙德芳搖搖頭,努力甩掉無謂的想法,仰天打個哈哈,「我好像走錯房了。」
 
見到對方的樣子,趙元佐定了定心神,「三哥是要找元侃嗎?」
 
「嗯。」大方承認自己的意思,趙德芳張望四周一會兒,「怎麼那趙元僖不在你身邊?」他若沒記錯的話,這兩個人不是向來焦不離孟嗎?怎麼那傢伙居然讓趙元佐一個人待在王府?莫非是吵架了?
 
「元僖他與三弟一塊入宮去了。」趙元佐低聲答道。
 
「入宮?」聽到趙元佐的話,正在神游中的趙德芳猛然回神,額頭冷汗直冒。糟糕,該不會是因為三叔要謝恩吧?不對、如果要謝恩,為何身為三叔長子的趙元佐沒有入宮?難道不是謝恩嗎?
 
瞧出趙德芳的想法,趙元佐解釋道:「三哥多慮了。父王留元佐在府內,是為了預防汴京內有什麼事情,這是父王體貼官家的心意。」
 
「你別說了,越說我越頭痛。」德芳長嘆口氣。
 
就算愚笨如他、也曉得趙元佐的話是廢話。這宮內的人,每個人開口官家,閉口官家。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要說是官家恩德。真好笑、不過是一個皇帝罷了,能有什麼恩德?他才不信什麼雷霆雨露均是君恩的話。
 
「既然元侃不在,那我就走啦,你可千萬別跟三叔說我偷溜到晉王府。」
 
聽見趙德芳的話,趙元佐苦笑,「三哥莫說笑話,父王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
 
他從來不曾小覷自己的父王。既能輔佐伯父成為皇帝,又能在霸業功成後得到伯父的信任,擔任宰相……他很清楚,父王想要什麼,也明白,不管是他或元僖都不過是父王手裡的工具──就連眼前這個三哥,也是。
 
「反正不許你主動說出來,要你敢說、我就去跟德昭哥哥告狀。」抬出年紀最長的趙德昭,趙德芳故作凶狠,「他現在官職在身,你可不能忘記了。」
 
「……魏王殿下向來心思縝密,官家對他也是期許甚深。」沒理會趙德芳的威脅,趙元佐反而說出了這樣的話。淺色目光緊盯著趙德芳,他試圖看出對方是否有與趙德昭一爭儲君之位的野心。
 
沒察覺趙元佐的目光,趙德芳只是聳聳肩膀。
 
「得了得了,我就討厭你們這些場面話。」擺擺手,趙德芳滿臉無奈,「真不知道為什麼你跟德昭哥哥都喜歡打官腔,假得要死,又浪費時間。與其花費這些心思,倒不如跟元侃玩還快活些。」
 
見趙德芳的神情依舊,趙元佐原本緊盯對方的眼眸,漸漸恢復了澄澈似水。然而、他心裡的疑惑卻越來越深。
 
根據父王的消息,官家打算讓德芳成為儲君,可是、他橫看豎看,都不覺得德芳比得上德昭,不管是在什麼方面。本來,他以為德芳是裝作糊塗的聰明人,但現下觀察對方的一切,又感覺不出什麼問題。
 
這樣直率的人,真的能勝任儲君的位置嗎?
 
面對他的疑惑,父王僅僅意味深長地回看自己一眼。那是要他自己去尋找答案的眼神。
 
「你以為我在誇獎你嗎?」趙德芳皺眉,「收回前言,你比德昭哥哥還要像個泥人兒呢。」好歹德昭哥哥還會拐彎抹角的欺負他,跟這個元佐鬥嘴,簡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沒勁!
 
趙元佐垂下頭,沒有說話。他仍舊在思考為什麼是德芳當太子,而不是德昭當太子的問題。若弄不懂這個問題,就代表他還沒資格跟父王並駕齊驅。
 
「喂,我說你這樣子就像一個受氣包,難怪元僖都敢爬到你頭上。」看不下去趙元佐的樣子,趙德芳索性拉住了對方道:「看在我今日心情好,教你兩招欺壓人的方法。」
 
「三哥,這於禮不合。」趙元佐暗暗使勁想要抽離,然而抽不開。
 
緊緊握著趙元佐的手,趙德芳道:「哪裡於禮不合了?真要說我不合禮數,你倒不如向元僖說去。他那個人根本是眼睛長在頭頂上,橫行霸道的螃蟹一隻。哼,我看他早晚有一天會被人捉來吃了。」
 
「元僖只是心直口快了些。」
 
「心直口快就可以直呼你姓名,那要是再狠心些,豈不爬上你的世子位置?」趙德芳向來說風是風,說雨是雨慣了,根本不覺自己這一番話一旦落到旁人眼中,馬上就是件『失德』之事。況且依他和趙元佐的交情,這些話、往好裡想是忠言逆耳,往壞裡講是挑撥離間。
 
「三哥!」趙元佐出聲喝止了趙德芳的話,肌膚蒼白。
 
聽見趙元佐略為拔高的聲音,趙德芳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糟糕,被德昭哥哥知道就完了,說不準又要逼他看那些枯燥的古書!想起趙德昭書架上那疊『之乎者也』的書本,他就像給人下了金箍咒似的頭疼欲裂。但這樣的憂慮沒維持多久,他又想起了趙元佐剛剛說話的樣子,馬上得意起來。
 
指著趙元佐,趙德芳樂道:「你看!我就說我教得不錯吧。才沒幾句就讓你的泥人味沒了。」
 
都什麼時候還在泥人不泥人,這個三哥未免也太……太過天真了吧?一直認為趙德芳再怎樣,至少也還有點皇子樣的趙元佐也不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老把人看得太壞,說不定趙德芳本來就是這樣天真的人。
 
視線對上了趙德芳的笑容,趙元佐胸口一動,想起趙光義吩咐自己的事情。
 
「元佐你在想什麼啊?出神好大。」
 
發現趙元佐沒有理會自己,趙德芳的聲音不禁大了起來,被趙德芳的聲音一震,趙元佐趕忙道:「我是在想三哥真幸運。」
 
「幸運?」
 
決定稍微試探一下趙德芳是否真如外表一樣無害,趙元佐壓低聲音,刻意讓語氣充滿憂鬱的味道,「因為官家是一個寬厚的父親,不似父王總是對我特別嚴肅。」
 
「我怎麼沒有這個感覺?」趙德芳挑眉。官家怎麼寬厚了?說德昭哥哥寬厚,他還比較信!至於官家嘛?打死他都不相信。一個寬厚的人,怎麼會做杯酒釋兵權的事情?根本是笑掉旁人大牙。
 
「三哥不這麼認為嗎?」
 
「確實不。」似乎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批評趙匡胤,趙德芳答得迅速,「我說元佐你是不是睡昏了頭?有官家這樣的父親,壓力可大得很呢。」
 
想起自己被迫讀書的過去,趙德芳便頭暈。他明明就不是唸書的料子,卻給官家逼著唸了好多。依他來看,會唸書的孩子,只要有德昭哥哥一個便行了啊!要是兩兄弟都一個樣,那還有什麼趣味?偏偏官家就是不懂這個道理。
 
「但是我聽府內下人說、官家以前對父王十分寵溺。」
 
「寵溺?我怎麼完全感覺不出來?」
 
眼眸低斂,趙元佐解釋道:「有幾次父王受傷時,官家都會親自照顧,又有次、父王故意拿筆在官家臉上作畫,官家也沒有生氣。」露出略帶欽羨的語氣,他續道:「真的很羨慕三哥能有官家這樣的父親。」
 
趙德芳從來不曾聽過這些事情。從他有記憶開始、官家就是宋朝的皇帝,見他一面比見德昭哥哥還難,除了上朝時候外,其餘時間幾乎都看不到官家的人,當然、更別說什麼父子談心了。
 
「三哥不這麼認為嗎?」
 
「也不是啦。」趙元佐那樣的說話語氣,讓向來見不得人不開心的趙德芳有些苦惱,「要我說、晉王三叔也很不錯啊。德昭哥哥也說三叔對元侃很好。唔、我不是說元佐你不好……」
 
聽趙德芳如此說,趙元佐眼神轉為苦澀,「或許在父王心中,我是一個不稱職的世子吧。既比不上元僖的坦率,也沒有元侃的可愛。」
 
「元佐你想太多了。三叔心裡面一定也很看重你的,只要你多一些膽量,努力表達自己對三叔的孺慕之情,我想三叔一定會發現元佐你的好。」
 
「我怎麼能為了自己的私慾,放縱自己去強求父王的疼愛呢?更別說、父王有官職在身,任何失態,都會讓御史們參奏一本。」
 
「這個……」看著趙元佐的神情,趙德芳這下真是詞窮了。御史的可怕他也有聽德昭哥哥說過,可是元佐的樣子,他實在無法當作沒看見。腦海靈光一閃,他一拍趙元佐的肩膀,「元佐!如果你擔心,那我就先來吧!」
 
「三哥?」
 
「我改日就學三叔,在官家臉上畫個幾筆,依官家的個性,應該不會生氣,到時候元佐你再學我這樣對三叔。假使御史罵你,你就可以抬出我的名義,嚇住他們了。這個方法不錯吧。」
 
「……三哥,你真是個溫柔的人。」趙德芳的話讓趙元佐心裡猛嘆氣,偏偏還要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
 
「我哪裡溫柔了?真正溫柔的人是德昭哥哥。」聽不慣別人的稱讚,趙德芳趕忙道。
 
聽見趙德芳的話,趙元佐本能地眉眼一沉。
 
他從不認為趙德昭溫柔,因為他很清楚趙德昭的無情,也清楚、趙德昭的溫柔,只在面對『正面名聲』時才會出現,但此時這些話不必對趙德芳說。
 
輕抒笑容,趙元佐道:「魏王殿下與三哥同是官家之子,自然都是溫柔的。今日得到三哥的寬慰,元佐已經很開心了。」視線望向桌上燈火,他續道:「話說回來,三哥再不回去的話,魏王殿下以及官家會擔憂的。」
 
「也對。」順著趙元佐的視線看向蠟燭,燭身比方才來時短上許多,趙德芳厥起嘴,「總之、元佐你不要老是一直笑笑笑,要知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好歹也是個晉王世子,可不能讓那些人看扁了啊!」
 
「多謝三哥提點,元佐曉得的。」
 
聽見趙元佐的這番話,趙德芳擺出語重心長的口吻,「你要真的知道就好,晚安了。」手指搭上方才翻身進來的窗櫺,他回首再看房內的趙元佐一眼。調笑道:「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白紵青衫如雪色……」揚長的聲音,落在月下,別有一番風情。
 
聽到趙德芳的話,趙元佐不禁笑了出來。
 
這個三哥,當真是風流賦詩!居然把孫孟文的〈謁金門〉用在自己身上,也不怕對方從墳墓裡爬起來罵他。「明明是用在去留送別的詞,哪裡是用在這個情況。」
 
新添了燈油,趙元佐坐回褟上,本欲繼續小憩,可才放下心神,腦海中又浮起趙德芳那張神采奕奕的臉。
 
輕撫錦褟,他不覺喃喃接下趙德芳唸的詞。
 
「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白紵青衫如雪色,揚州初去日。輕別離,甘拋擲,江上滿帆風疾。卻羨彩鴛三十六,孤鸞還一隻……三哥,若我真能如詞裡的彩鴛該有多好?只可惜、我一生下來,便注定當那隻孤鸞,徒羨空憑……」
 
 
 
* * *
 
 
 
日正當中,熾烈的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大宋朝南郊御苑的迴廊外散著水氣,隨著河道流向各處。忽地、不遠處傳來幾聲弦音。逐音尋去,只見御苑一處樹蔭下,魏王趙德昭正偕同趙德芳一塊練習樂器。
 
七弦古琴橫放腿上,趙德昭凝神調音,錚錚琴音從他十指傳出。一旁的趙德芳半倚老樹,低吹簫管。簫聲咽咽,斷續不成調,忽爾又有幾聲傳徹雲霄,震開了趙德昭的琴音,如此反覆數次,趙德昭終於停下弄琴,趙對德芳道:「德芳,你是想練李長吉的〈箜篌引〉嗎?」
 
「我怎麼會想練習李長吉的詩歌?」不曉得趙德昭的意思,趙德芳滿臉疑惑。
 
眸子一瞥自家弟弟,趙德昭慢慢地道:「不是練習李長吉的詩歌?那你怎麼會把一首好好的曲子吹成『昆山玉碎鳳凰叫』呢?」
 
「德昭哥哥,我才沒有!」聽出趙德昭的取笑,趙德芳努起嘴,「我只是聲音有時候大了些,有時又小了些……」
 
「你乾脆說你正在練習白居易那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算了。」
 
聽了一下午的魔音穿腦,哪怕脾氣好如趙德昭也無法再對趙德芳有半點好臉色。
 
放下古琴,他起身走到趙德芳面前,「吹簫切記凝神,丹田之氣要足,氣息要綿密拉長……」
 
「哇,德昭哥哥你別再說了!越說我頭越痛。」趙德芳抱怨道:「真要我說,好端端的幹麼練習一根管子啊?我身為男子漢大丈夫,才不要把時間花在這種地方呢!」
 
趙德昭嘆口氣,「當初是誰死活不學琴,我早說了簫不是那麼好學的。」
 
「要我記那些複雜的手勢,我寧願一頭撞死。」趙德芳鼓起臉,「都是官家啦!好端端的要我練習什麼禮儀。哼,不過就是趁他休息的時候偷偷在他臉上畫了幾筆。」
 
「還敢頂嘴?那天要不是宋皇后娘娘跪了一整天,你以為官家會那麼容易放過你嗎?」看到弟弟嘟起的臉,趙德昭忍不住用手輕輕擰了下,「要是別人,早就被拖出去杖斃了。」
 
「可是我聽晉王三叔以前這樣對官家,官家也沒生氣啊。」
 
「晉王?」德昭瞇起眼,「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官家尚未為皇的時候,確實很寵愛三叔,可是那時德芳尚未出生,怎麼會知道?況且、當官家建朝後,為了確立君臣之儀,就不曾再如此對待三叔。告訴德芳這個消息的人,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思?
 
「就元佐那邊啊。」根本不知道兄長內心的曲折,趙德芳一派樂天地道:「元佐還很羨幕我們有官家這樣寬厚的父親呢。依我看、晉王三叔也不差啊。要不是元佐膽子那麼小,否則他也可以這樣。」
 
「所以你是為了『證明』給元佐看、只要膽子大什麼都不成問題,才去畫官家的臉?不,依你的個性、應該是為了保護元佐這麼做以後不被御史彈劾才去的。」雖然不清楚趙德芳跟趙元佐的說話情形,但趙德昭的推測卻是肯定的語氣。
 
趙德芳乾笑兩聲。
 
果真是知弟莫若兄,他都還沒說,德昭就曉得自己的想法。眼睛一抬,看見對方的臉神有些不快,他趕緊灌了碗迷湯。
 
「德昭哥哥真是心如明鏡,未來肯定能當個稱職的開封府尹。」
 
「趙德芳!」趙德昭斥喝一聲,有些惱怒地想把這個弟弟拎到御苑池內浸浸腦袋。他知道對方向來胸無大志,甚至還可以說有些天真過了頭,可是這也太過天真。「你不是向來不喜歡元佐?」到底趙元佐是什麼時候跟德芳打好關係的?又或許、他應該問問趙元佐到底用什麼方法改變了德芳對他的看法?
 
「唔,那是以前嘛。上次跟他見過的感覺挺好的,仔細想想、他也挺可憐的,有元僖那樣的弟弟,一定常常被晉王三叔罵。」
 
才一次『感覺挺好』,就開始替元佐擔憂起來?趙德昭頭疼地揉揉額心。「德芳……」想要勸告對方不要再接近元佐,但依德芳的性子,根本不會理他,搞不好還會大鬧脾氣。十幾歲的少年,正是難以管教的時候,於是他只好拍拍對方的肩膀,「往後跟元佐說話,記得回來以後告訴我。」既然不能預防,至少他得在德芳『又』被欺騙前做好防範措施。
 
「為什麼?」完全不懂自己的行為讓兄長白髮長了多少,趙德芳不開心的皺起眉頭。雖然他不介意把跟元佐的談話內容告訴德昭,但對方這樣的行為,根本還是把他當作個小孩子──真是的,他都已經長大了啊!
 
趙德昭一頓,繼而苦笑。
 
能跟德芳說什麼呢?就算把一切攤開來講,點出元佐的話都是計謀詐術,又能如何?德芳不會因為這樣就否決元佐的一切,更不會因為這樣了解權謀鬥爭的原理,頂多只會難過好幾天,就跑去找元佐攤牌,但這樣又會給元佐有可乘之機。
 
而且,私心來說、他一點也不希望德芳變成宮廷中人。即使知道自己的行為只是垂死掙扎,他還是希望對方能夠維持開朗的笑容久一點。
 
官家早就暗示他,要讓德芳當太子。他知道那是官家對於自己的不滿。天家骨肉怎能有親情的存在,他趙德昭若想要當太子,勢必要把德芳踩在腳下──不要奢想雙手乾淨的登上皇位,能當皇帝的人、手裡沒一個是乾淨的──然而、他仍舊不願去做任何有風險的投資。
 
瞧見自家兄長的苦笑,趙德芳垂下頭,「德昭哥哥不說就算了。」
 
看到趙德芳的神態,趙德昭忽地取了對方的簫,輕輕吹起李長吉的〈天上謠〉。
 
聽音曉曲,趙德芳神色一動。
 
他還記得這首詩歌是以前他們兄弟一起學的,那時、他們都為了李長吉此詩中的純真之景,幻想之境陶醉,甚至私下替此詩畫景構圖。為什麼兄長如今要吹這首曲子?是想表達什麼嗎?
 
趙德芳不禁努力思索全詩內容,卻發現翻來覆去,只記得那幾句『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採香垂珮纓。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根本想不出兄長的意思。
 
伸手堵住音管,趙德芳厥起嘴,「德昭哥哥,幹麼吹這首呢?現在這種時候,比較適合〈南園〉吧?」
 
唇離簫口,趙德昭輕道:「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你是想像官家一樣建立不世功名嗎?」
 
「那是當然!」趙德芳答得極快。十幾歲的稚嫩臉龐上,全是年輕人的快意飛揚。
 
看見弟弟的樣子,趙德昭微微一笑,眼神隱隱夾雜著憂愁。也罷,盡人事聽天命,既然自己始終不願意做任何改變,那麼就乖乖地看下去吧。將簫遞回德芳手上,他道:「天色已晚,我們一起去給宋皇后娘娘請安吧。」
 
一聽到可以逃離這種娘娘腔的練習,趙德芳連連歡呼,「太好了!就知道德昭哥哥最疼我了!」
 
趙德昭莞爾牽起趙德芳的手,正欲偕同對方一塊離去時,卻見到趙匡胤的得力內侍王繼恩從御園那端走來。
 
「魏王殿下、三哥,您兩位真教老奴好找。」太監特有的細長嗓音拉得老長,聽得有些刺耳。
 
曉得王繼恩是趙匡胤在後宮的眼線,趙德昭不敢怠慢,恭敬道:「王公公,有什麼事情嗎?」
 
「也沒什麼事情,只是宋皇后娘娘想見兩位,催急了、老奴便替皇后娘娘走這一遭。」
 
「為難王公公多走這一趟,都是我與三弟練習太久。」德昭淡淡道。
 
「魏王殿下說的是什麼話呢。還不是老奴坐不住,這才尋了藉口出來找人,老奴還怕打擾您二位的興致呢。話說回來,老奴這裡倒有件喜事要先恭喜三哥呢。」
 
趙德芳見王繼恩要跟自己道喜,眉毛不禁挑了起來,「我最近有什麼喜可道?該不會是又有人要來給我找個王妃吧?我先說了,誰敢提,我就把他踹到溝裡面跟老鼠作伴!」
 
「呵呵,三哥說得是什麼話呢。」許是經過趙匡胤受意,王繼恩難得地把話說得明白,「官家打算明日在紫辰殿宣布三哥擔任太子,下月大慶殿的慶典就給三哥主持,右掖門的明堂祭祖也已經差人籌備了。」
 
聽到王繼恩的話,趙德昭笑容猛地一滯,心底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彷彿有什麼東西狠狠刮過了心。很痛很苦。可是,他有什麼好不開心的呢?
 
很早以前、他不就曉得趙匡胤對自己有許多不滿,更曉得自己一日不改變態度,那麼太子的位置就是德芳的,所以……「恭喜你了,三弟、不,太子殿下。」他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忘記了聖旨尚未宣告天下,這時他的下跪只顯得微妙。
 
王繼恩仍舊是那副神情,只是看向趙德昭的眼睛,卻多了幾分探究,而一旁的趙德芳早被嚇壞了。
 
「德昭哥哥!」本能拉起趙德昭的身子,趙德芳又急又氣,「官家他是故意在懲罰我,你不要當真。我不可能、也沒那個能力當太子!」
 
「這種事情,官家不會拿來開玩笑。想必王公公也是得到官家的許可,才向太子殿下說的。」
 
「魏王殿下當真是明察秋毫。」王繼恩點頭,「官家的意思是希望魏王殿下能教導三哥一些禮儀。畢竟這立太子的禮制,對三哥來說,實在太過繁瑣。」
 
「承蒙官家厚愛,德昭一定會盡心盡力。」趙德昭手指緊握。不是不怨父親為何如此。然而……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自己不要的東西,難道也不許別人要嗎?天底下從沒這個道理。
 
他必須這樣不斷地告訴自己──宮中民間,人人稱讚的魏王禮讓兄弟,把太子之位拱手相讓。接著自我安慰地想,或許這樣可以讓他的名聲更往上一層。
 
「德昭哥哥,你怎麼會把這蠢事當真!官家變笨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嗎?」從不把太子的榮耀看在眼裡,趙德芳氣呼呼地拉著兄長抗議,「這個決議,你怎麼能順著官家?我要去跟官家說你才適合當太子!」
 
幾乎不願再看趙德芳的樣子,趙德昭把頭撇了過去,低聲道:「天子金口玉言,怎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即使太子殿下去向官家說,官家也不可能理會的。」
 
「德昭哥哥!」察覺兄長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微妙轉變,趙德芳心中驚駭。「我……我是真的不想當。」辯解的話語卡在喉間,他五內俱焚,有種百口莫辯的辛酸。
 
聽出趙德芳的慌亂,王繼恩趕緊打岔道:「三哥、無論過去您怎樣行事,今日以後您就是太子殿下,可千萬不能再說任性的話了,否則便是傷害了官家一番心意。」
 
「王公公說得倒是有理。明日早朝後,德芳你就要當太子殿下了。行為要端正,容止要合乎儀制。」趙德昭淡淡接過王繼恩的話。
 
手一鬆,趙德芳眼眶猛地紅了起來。「德昭哥哥……我、我……」想要說什麼來紓解胸口的堵悶,但一見趙德昭的神情,他就什麼也說不出來。手裡簫身的涼意,彷彿是在嘲笑自己的徒勞無功。淚水滴答落下,他低頭用袖子擦拭,卻讓衣袖的色澤越來越深,止也止不住。
 
趙德昭心裡清楚、德芳根本不願意當什麼太子,可他能說什麼?現在這時候,有誰能比得上他的尷尬?他只能默默看著德芳轉過身,跑離他的視線。手勁一施,錚然鏗鏗,懷內古琴霎時斷絃。
 
「王公公。」他回過眸,細細看向王繼恩,「德芳臨時有事情,今日想必不能向宋皇后娘娘請安了。」聲音隱隱雜著三分嚴厲。
 
王繼恩是個聰明人,當然曉得趙德昭的意思,隨即笑道:「三哥素來不愛待在宮內,待老奴找到魏王殿下時,三哥早就離去了,不是嗎?只是不知三哥何時回宮?可千萬別誤了宮禁。」
「向宋皇后娘娘請安後,小王自會處理。」扣緊琴上斷弦,趙德昭斂眼低道。
 
王繼恩刻意一笑,「魏王殿下的辦事能力,不光老奴、連官家亦十分有信心呢。」
 
無意與對方再多做周旋,趙德昭拂袖,「煩請王公公帶路。」
 
他沒有多餘的時間感傷,更沒有時間緬懷往日那些逝水年華。
 
因為該來到的事情,終究還是會來到。即使用盡了每分力氣,亦無法改變什麼,僅僅增添傷感。宛如那年年凋零的花。
 
 
 
* * *
 
 
 
趙德芳根本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他只記得自己牽馬奔馳在御道上,等到一回神時,已經到了朱雀門街的一家茶酒樓裡。許是因為接近傍晚,酒店的生意尚未熱絡,只有幾個客人臨窗而坐,低飲小酒,二樓看臺處,還有幾個人圍成一桌,弄起『分茶』、『鬥茶』的遊戲。
 
他身上衣著華貴,腳下的馬兒又駿逸非凡,即使不打賞不吭聲,店裡的人也不會攔截。要知道、做生意的人眼睛都特毒,一見到趙德芳這種貴公子,便明白對方非富即貴,櫃檯當場使個眼色,大方讓趙德芳進來。
 
隨手把馬兒交給店裡的人,趙德芳風風火火地走到櫃檯,點了一大桶酒。掌櫃察言觀色,曉得自己眼前這個公子心裡鬱悶,哪敢多話,立刻把酒給他。趙德芳邊接過了酒,邊隨手扯下自己頭上的髮帶權當酒錢──那髮帶上頭墜著顆明亮的寶石。
 
正當趙德芳坐在樓下低頭喝酒時,二樓看臺的人已經結束了聚會,正三兩下樓,其中一人見到趙德芳批頭散髮的樣子,頗覺有趣,當下對著身旁的人道:「殿下,你看那人是不是正在藉酒消愁?」
 
說巧不巧,那個聽話者,正是趙元佐。因為公務,他今天特別邀請了一些人去酒樓談事,順著說話者的視線,他很快地看見了趙德芳的背影。
 
望著趙德芳那落寞的身影,趙元佐眉心一擰,卻很快地掛起慣用的微笑。「真是抱歉,本來是想陪諸位一塊去瓦舍聽戲,卻忽然想起府中有事,今日這酒錢,就讓我請吧。」
 
趙元佐身邊的人根本不知道樓下喝酒的人是誰,但是一聽見趙元佐拒絕了稍晚的活動,便當場哄鬧起來。
 
「堂堂世子殿下都必須處理的府事?莫非是金屋藏嬌去了?」
 
「什麼?金屋藏嬌?世子殿下,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你可千萬別為了一朵花放棄一整座花園啊!」
 
「就是啊!女人這種東西,只要有錢要多少就有多少!」
 
趙元佐苦笑,他若不是視兄弟如手足,又怎會拒絕隨這些風流公子去瓦舍呢?雙手一揖,他道:「我父王管我甚嚴,還請各位大人大量,放我一馬吧。」
 
見趙元佐如此好聲好氣,四周的人倒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再怎麼說,趙元佐都是晉王世子,未來皇帝的堂兄弟,若是為了這種小事與對方鬧僵,到時倒楣的人還是他們。「這次就先饒過世子殿下。不過下次去的時候,可不許逃掉啊!」半是嘻鬧半是認真的留下這句話,這群人很快地離去。
 
在心底嘆口氣,趙元佐走到了櫃檯面前,指指趙德芳道:「那個人方才用什麼抵換酒錢?」
 
知道趙元佐身分的店家,不敢多話,恭謹捧上趙德芳的髮帶。接過髮帶,趙元佐銳眼一掃,不露山水地說,「這個給我,那人的酒錢我墊,另外樓上的酒錢也一併付了。」講罷,也不待店家的話,放了一大錠銀兩,便來到趙德芳的面前。
 
酒氣濃烈撲鼻而來,夾雜著淚滴的鹹。
 
趙元佐按住了德芳的酒盅口,「三哥。」
 
聽出趙元佐的聲音,趙德芳抬起頭,一雙眼睛噙著淚花,一張臉上酒淚交錯,幾綹髮絲正可憐兮兮地垂付在雙頰,見到這樣的趙德芳,趙元佐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趙元侃。每次元侃做錯了事情,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好像被遺棄的小狗。
 
趙元佐低頭一笑,做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出手摸摸趙德芳的頭。
 
「雖然不曉得三哥為何藉酒澆愁,但是再喝下去,官家可是會生氣的。」
 
「如果……能讓官家生氣也好……」打了個酒嗝,趙德芳抹去眼眶裡的淚水,「官家生氣就不會要我了……這樣、這樣德昭哥哥就不會生我的氣。」
 
「魏王殿下生氣了?」聽到趙德芳的話,趙元佐偏頭沉思。他一直以為趙德昭會一直掛著溫柔的面具對待趙德芳,看這情形、莫非是他料錯了?
 
趙德芳委委屈屈地點點頭,悲從中來。「德昭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想起趙德昭向自己下跪的樣子,趙德芳就忍不住想哭。雖然兄長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聲音也一如往常的溫柔,但他就是曉得對方在生氣。非常肯定。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為何德昭哥哥要生氣。他完全不想當太子,也不曾主動追求這個位置,在他心中,能夠勝任太子位置的人,只有德昭哥哥。今天若不是王繼恩在旁邊的話,他早就破口大罵官家了。
 
「魏王殿下怎麼可能捨得下三哥呢?」不曉得王繼恩已經對趙德芳半宣旨意,趙元佐仍舊掛著淺笑,溫柔地道:「三哥是魏王殿下唯一的親人,這天底下有誰的血緣親近得過你們呢?」
 
聽到趙元佐的安慰,趙德芳眼淚啪搭啪搭地滴落。「嗚、就是血緣近才不要我嘛──」
 
「咦?」
 
「如果我不是德昭哥哥的弟弟,那官家就不會、就不會要我擔任……唔!」
 
趙元佐猛然按住了趙德芳的口,額上一片冷汗。
 
好險、差點就讓德芳大聲嚷嚷出什麼了。幸而一聽見擔任兩字,他馬上想起『太子』之職,於是慌忙按住對方的口。
 
低頭看著趙德芳,趙元佐真不知該哭該笑,要是讓人知道這大宋朝未來的天子是這樣的人,恐怕遼國馬上就會打過來吧?
 
猛然被人按住口鼻,趙德芳臉頰通紅,忍不住咬了趙元佐的掌心一下。手中吃痛,趙元佐卻不多說什麼,只壓低聲音道:「三哥,這裡是外面,你再怎樣生氣也不可把消息傳出去。」
 
趙德芳一愣。兩三杯黃湯下肚的他,確實沒有想到這點。雖然他天真,但並不代表他無知,一聽見趙元佐的提點,他馬上明白對方的意思,立刻乖巧任著趙元佐捂著自己。
 
看趙德芳不再激動,趙元佐這才鬆開了手,「三哥,方才冒犯了。」
 
「不會。」吸吸鼻子,趙德芳低聲向他道了句謝謝。「剛剛要不是元佐你攔住我,只怕我就說出去了,到時候、又會徒增風波。」
 
目光落被趙德芳咬過的掌心,趙元佐皺眉。
 
確實,在剛剛那種情形下、讓趙德芳說出來是比較好的,不管是在廟堂或民間,輕易洩漏出天子尚未公佈的旨意,都是一項重罪,況且、洩漏的還是立太子的大事。只要這個把消息傳給御史們,不僅可以把趙德芳按上『失德』大罪,也能順便給趙德昭加上個『教管不嚴』的罪名。
 
如此一來,官家若要再立太子,勢必要等風頭過去,或是有了新的子嗣後才行。然而,這又可能重蹈幼主臨朝、權臣握柄的事。官家不會那麼愚蠢,把大宋朝白白送人,因此、勢必從兄弟中挑選一位繼承──這對父王來說,是最好的機會。
 
但是,他明明知道讓對方說出口的後果對父王有許多好處,他還是制止了對方。
 
望著趙德芳的臉,趙元佐嘴角略略一動,寬慰道:「再怎麼說,父王都是開封府尹,若讓這種事情傳出去,只怕父王也難逃譴責。」四兩撥千金地解釋著連自己都心虛的理由,他想,幸好今天來的人是趙德芳,若是趙德昭,根本不會相信自己這番說辭。
 
「啊,這麼說……我又差點給三叔添麻煩了。」擦擦自己臉上的淚痕,趙德芳露出了苦澀的表情,「老是一直給人添麻煩的我,為什麼官家要……明明德昭哥哥更適合的。」
 
「三哥不要妄自菲薄。既然官家做了選擇,就代表你有那個能力。」趙元佐抿唇,安慰地道:「若連嘗試都不嘗試,又怎麼知道自己不適任呢?如果三哥真的不適合,我想官家也不會硬要你當的。」
 
「可是德昭哥哥……」
 
趙德芳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趙元佐打斷。
 
「三哥。」嚴肅看著對方,趙德芳道:「若你現在跟官家吵,只會讓人對魏王的印象變差。朝裡的人、誰不知道三哥你向來對魏王十分尊敬,假使三哥你為了把這位置讓給魏王,故意做壞事,也只會讓人認為一切都是魏王主使。」
 
「德昭哥哥才不是那種人!」
 
「魏王確實不是那種人。但誰能擔保絕對不會有人這麼想?為了自己的私欲,漠視事實的人,朝廷之上從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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